马健行
从头算起,我与书法已有整整五十年的交情,称得上相濡以沫啦。而真正懂得其为一门独特的民族文化艺术形式并自觉地去探究、亲近、对话、诠释,是在上了师范学校并在不断研读《书法》等杂志和图书馆的其它有关理论书籍以及省内书法名家马友泉等老师的教诲指导以后。从此,我从懵懂的喜爱与临习逐步走上了在对传统书法艺术形式与内涵的审视与理解中,去追求把握的自觉,并以此为手段,参悟表现自我美学创作的自觉之路。
我与书法有缘,缘生于三:一是朴素而浓厚的传统文化的习染。我出生在甘肃天水与陇南交界的西汉河畔,祖辈们承载和积淀着的黄土文化质朴而神圣。那每每给人读信时扬眉自满的“识字人”的神态和求人读信时所奉献的崇敬;那每年腊月二十八九、三十夹着红纸,拥挤着求写春联的讪笑和书写着乐此不疲的任劳任怨;那不管贫富,门上必贴春联、厅堂必挂中堂对子便是“欢年”的习俗;那每有长者去世,书写挽联。铭锦、祭文,特别是诵读“家祭文”的肃穆敬重;那十里八乡传颂夸赞谁谁的书读得好、谁谁的字写得好、某某的书法如何如何受人追捧……我就在这氛围中一天天长大。
二是家庭的教育熏陶。我记忆的起点就是坐在爷爷盘曲的腿弯里,在爷爷摩挲着茶盅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吟诵听得清却听不懂的《论语》、《三字经》、《古文观止》、《大学》、《孝经》……的自我陶醉中揪、数爷爷的鬍子;记忆最激动的就是每晚在熏抹得看不见原色的清油灯豆大的昏黄光色里,爷爷时不时捻着鬍子讲述“四书五经”中的人物故事的淡淡的评说褒贬和对远祖扶风马氏溢于言表的追思与夸耀,还有“人生勤苦两个字,一耕一读”,“读好书是资本,写好字是门面”等等的叮嘱……我在这故事与唠叨中成长。
三是叔父的榜样和板子教育。叔父是村子科举之后乃至新中国第一个本科大学生,书读得好,字更写得好。我七岁那年的夏天,爷爷将培养我的任务给了叔父,于是我在甘肃张掖一个叫大满的镇子读小学到初一。叔父“进牛棚”的动乱中,我回到了故乡。这几年是我人生特别是书法的奠基时段。课文及古典文章诗词的背诵及每日先六十后一百的写字任务,从影格到临帖,必须有一半字吃红圈,,少一红圈手心挨一板子,从最初的几十个板子到后来的几板子,到不挨板子,我伴随着煤油罩子灯光和竹制的板子熬了提心吊胆的五个年头。书写“语录牌”我终于看到了叔父嘴角的笑意,听到了老师的表扬和同学们的夸赞。我在宣纸上用自制工具书写传统款式的硬笔书法就得益于“文革”时叔父用自扎的条帚书写一米见方的大字。我的大楷、小楷以及写字、书法的基础连同读书、日课的习惯全得益于斯。
我的日课有二:一是有条件时必用笔写,二是条件不足和没条件时或以其它工具代写或用“心写”。几十年走来,愚以为“心写”既是笔写的不可或缺的补充,也是一种“神悟”。笔写是摹形、实践、验证,主要解决显性问题;心写是探询比照,融汇交流,侧重体悟内涵。亦可以说,“心写”是入,笔写是出。入不去,就只能在外围兜圈子,勤苦换来的是羸弱与僵化,兜得愈久愈远离书法的本质。书法抽象的线条充满人文的生机与生动,黑白比照中烘托的激越与昂扬的情感律动,饱含人品铸造和学识修养的力与纸的对抗融合中迸发的视觉冲击,都是在前人理论的导引下,虔诚地步入聖地殿堂与历代聖手大家不断对话交流,于理解中借鉴,于继承中创新,于审视中融汇,于入与出的反复提升中逐步脱俗羽化而终成风格的。
我的书法之路走得很艰辛。这艰辛既是环境的也是个人的,既来自外在也出自内在。离开叔父后,因了经济的问题,我的笔写相对少了许多。也因了写字已成习惯,我便选择了以其它工具代笔和心写。乡村很穷,艰难度日的父母提供不了足够的必用品,能坚持读完高中已是不易。中学距家十里路,住校吃饭既要交面也要交钱,为这点钱,我曾与同学拉架子车四十里外贩运过N趟柴火,每趟也能赚得三元两元。那时我见不到宣纸啦,连像样的大楷本也没有,只能在写完的作业本的空白处写小楷,在背面写大楷。然后为节约墨汁用已写秃的毛笔蘸水写,用树枝在沙土地上写,用心用脑回忆思索着写。在家用红土代墨,用修理的苜蓿根代笔,在大方砖上写……高中毕业“回乡锻炼”,为求生计更为守住爱好,借钱托关系买来铅画纸制做书写中堂对子,每年的腊月上街去买,由最初的一年几十幅发展到最多时的几百幅,直到工作后的第三年我又上大学深造为止。这一段的书写对我很重要,也正是这一段的勤苦实践,使我对书法的很多相关问题有了体悟和认识。自大学至今日,我一直遵循着读古代碑帖和现代大家的作品第一,临写创作第二,研读理论第三的自定规,在书法之路上艰辛地跋涉。
大学毕业回到原师范学校,建言开设了“书法兴趣小组”。几年的书法教学对我的促动很大,在付出与收获中逐步形成了书法的基本风格。在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连续四五年时间,教师进修学校培训教师“三字一画”基本功的任务,又使我在与他们的对话交流中体悟到了书法朴素的原动力和跃然于人文长河的生命张力,从另一层面鼓励了我的创作激情,坚定了我之于书法的淡然相守。
我深深地感谢这些机遇和曾经的那些艰辛。
这两年终于清闲,可以不去上班,远离了应酬,全部的精力倾注于书法,有了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清静去重读古代文论碑帖,思考古人种种已解未解的箴言示训,诠释领略、尝试参悟蕴含在抽象线条中的人文情怀、生命激情、学养浸润和书法诸元素以及应该坚守的那份孤独与清贫,而在这世俗相伴、功利相诱、浮躁与喧嚣相逼的窘境中,我时时于琐屑渺小无助中鼓励着自己,每日在读帖临池中寻觅与先辈及同仁对话的契机,在笔、墨、纸的亲和中,建构力的对抗与和谐,参悟现代生活与时代元素给予书法的种种渗透关照,努力着企盼着能在古与今、继承与创新、共性与个性等等的对抗与融合中形成属于民族的也属于自己的书写。
在这样的艰辛中,我也许失败,也许就这样孤独而清贫、寂寞而无奈,但我宁愿在低调中孤独,在清贫中坦荡。
艺术的纯真注定要付出牺牲。
二○一一年四月十二日于知知堂 |